其实,当时敌军已经隐蔽机动到了我军前沿,他们的潜伏部队最近的离我们只有五百多米,敌人在被我炮兵准确杀伤之后,居然没有暴露目标,我方第一群炮弹过来就把人家一个加强连的兵力盖住了,一个营长,三个连长当即毙命,军心乱了,失去指挥的敌军潜伏如初,任凭我军的炮弹在附近甚至在身上爆炸。敌军士兵执行纪律已经到了令人膛目的程度,真有负伤后活活痛死而不发一声不动一下的!到十二日早上五时,不得了啦,敌人开始全线进攻了。我军的所有前沿哨位都几乎在同一时间与敌接上了火,那满山坡全是敌人,一波一波跟潮涨一样往上冲,我老山正面所有阵地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早上一开打,我们连守的高地就叫敌人早有准备的猛烈炮火掀了个;阵地上大部分的工事和堑壕都被夷平了,三排有二个洞是土木结构,没经得住这长时间的炮击,叫敌人的重炮给轰塌了,一个班全给埋里头了;等我们挖开崩塌的洞穴,拖出来的兵都已经休克了,弟兄们手忙脚乱的给他们作人口呼吸,但最终还是没能救过来。敌人的炮火猛烈,步兵更顽强!小鬼子一开始就集中了一个连从三个方向向我阵地扑过来,他们起码还有一个加强排的兵力但任火力掩护,各类轻重机枪以及步兵炮把我们阵地打开了锅,对面高地上的敌军高射机枪和几枝枪榴弹更是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危胁。
����早上五时二十分,敌人上来了!黑呼呼一片排成散兵线沿着山脊攻上来;娘的!这么多人,小鬼子到底集中了多少兵力,真的势在必得了。谁也无法体验到那种决死前的绝望,因极度紧张而带来的神经质的兴奋、激动;再也找不到什么词眼能来形容这叫人喘不上气来的战斗了。枪声连成了一片,绝对的没有点数,子弹跟下雨似的从各种枪口里浇向激战的双方,夹风带火的弹雨,密布了整个战场的空间,所有的弹火几乎都能在某个不幸的躯体上找到归宿,它带动着人的神经,带动着人的肢干在瞬间进入天堂或地狱。当士兵们在如潮的攻势中辗转反击;在铁火交织的狂澜中躲避生;在沥血的肉搏中厮杀屠戮;所有高明的指挥都失却了光彩,在这残杀中,人们只会注重并只做了两件事:求生与屠杀。在这里所有参战者的人生都因生命的渺小而被高度浓缩,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品味到这如压缩干粮般的人生真味。
����战斗的进程是如此的激烈坚难,一个上午我们总共打退了敌人从连到营规模的十一次进攻,在我们班阵地前敌人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敌人的攻势在我军顽强的阻击下明显停顿下来了,整个战场被炮火枪弹炽烤得滚烫,裸露的肌肤叫碎石沙子烙得生痛;在这片火与钢的海洋里我相信不会再其它生物能挣扎存活下来,可我们洞里的小水洼里却挤满了鼓腮登眼的蛤蟆,甚至还有一条看来不毒的蛇;“呱呱”的浪叫声充溢了人们的耳朵,与这浴火的山岭构成了呼应的丑陋。敌人的炮击把我们逼回了洞里,洞外爆炸声不绝于耳,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流血、死亡;倒是洞里这帮赖蛤蟆们在这地狱般的光景里越发的活跃躁动了。
����我们连相对前出的位置,以及高度上的优势,使我军控制了当面之敌的战场主动权,这里也是敌人的突破重点;我们的各个排各个班都得坚守致少五十多米的阵地,全连抵御着数千敌军不分波次的攻击。中午十二时一过,敌人的第十二次进攻开始了;这次小鬼子们动用了一二五以上口径的各类重炮以及布署在敌纵深的近程火箭炮部队,对我阵地猛烈轰击;山头上一片火海,敌步兵的高射机枪“哒哒哒”的怪响笼罩着我军阵地,敌人的火力达到了今天进攻以来的最高潮。阵地上,我们的战士在如蝗的弹雨里穿梭、抵抗,我们每分钟都得承受一次甚至数次的死亡威胁。所有的战死者都死的很惨烈:副连长在一次反冲锋中壮烈牺牲,敌人的高机子弹将他拦腰扫成了两截,当时就不行了,烈士的鲜血在身下淤积了一大滩。战士们不忍他的遗体再受到炮火的摧残,冒死冲出掩体抢回了副连长的遗体,为此两个小战士也永远地躺在了这块浸透鲜血的土地上。指导员带的二排阵地是我们连整个防守正面最前出的阵地,三面临敌;敌军的一个加强营连续向该阵地发起了集团冲锋,我们的战士根本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一个中午强击下来敌人曾一度突破了二排的防线;指导员是第一个端起刺刀冲入敌群的,他捅倒了三个大个子敌人,但也终因力竭被敌人刺伤腹部,肠子外流,可这位山东汉居然拖着血糊糊的肠子愣是扑住了一个惊呆了的敌军官,拉响了挂在胸前的光荣弹!壮哉!勇士如斯,何败之有?二排剩下的人在指导员的带动下,全都杀出了战壕,明晃晃的刺刀在烈日下烁耀着逼人的寒光。冲在最前面的二排长此刻已经杀红了眼,怒张着大嘴,却丝毫没有声响,愤怒已使他哑了嗓子,一切的狂暴尽毕露于他和他身后士兵的双眼里。敌人在这近似疯狂的反扑面前怯懦了、败退了,但他们身后的督战队却无情的行使了权利,这剥夺了数以十计敌军士兵的生命;无奈、愤怒、绝望迫着这些战争狂的炮灰们掉转身子迎向更残酷的死亡。
����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握在手里的轻机枪尽被我手心里的汗溻湿了,洞里的空气一如二排阵地般的紧张;人们全都趴到了洞口,班副沉不住气了,睁着两只血红的大眼嚷嚷着要带几个人过去支援,可这年青的大学生早在敌人第一次炮击中就已负了伤。我知道,此刻二排的弟兄们最盼望的就是援兵,可我无法满足他们,五百米的距离我们的人一出洞就会被敌人的压制火力消灭掉的,况且就凭我手里这两人,就是能冲过去也是于事无补的。我心里真恨自已,我所能做的只是通过同样在炮火中颤栗的机枪为二排的弟兄们送去些火力支援,我不知道这种方式对他们是否有用,我自认为是徒劳的;战争的细节完全靠的是士兵们决死的勇气和临敌机智。
����瞬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两只受伤的军队已经纠缠在一起了。此刻敌我双方的火力也骤然停止了,人们都在注视着等待着这转眼将至的血肉横飞的死亡,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竟然尚希望着两军的冲突、对峙、厮杀,说不清楚;我没时间深究此刻我所存在的所谓意识。二排的兵转眼间搅乱了敌人阵脚,在这五百米的距离上我们无法听清楚战士们因血战而引起的狂啸,但在望远镜的作用下,却让这极其惨烈的冲杀异常清淅地展现在我们眼里。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我想干脆就是前沿将士殉国而喷溅的鲜血染湿了镜面,在二排的肉搏战中我竟只能看到蒙着一团水气上下跳跃的人影。倒是班副大呼小叫的通报给了我一点准确的消息。到最后,我只能从洞里的人因兴奋而导致的雀跃判断出二排将敌人杀退了,阵地守住了。
����敌人的攻击部队就潜伏在对面敌占高地的左侧,我们无法预计他们的兵力,但敌人的火力是明了的;从早上到现在封锁我阵地的大口径机枪使终没有终止过射击,经过几番冲杀,我们班的元气居然没有大伤,全班八个人都活的挺全乎,就马富有叫敌人的机枪打断了左胳膊,现在还在胸口荡着呢。我进隐蔽部时他正靠在新挖的交通沟里打肫,我没叫醒他,他太累了,让他好好睡吧,我们都一样,过了今天不知到明天:连里的军工小张就是在小便时叫敌人的榴炮炸死了,说来就这么简单,刚刚还活蹦乱跳给我们送弹药的捧小伙就这么轰的一声,这叫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还没容我多作感叹,敌人的黄昏攻势开始了,这是敌人最后一拼了;猛烈的炮火急袭打得叫人简直就要窒息了,我和战士们一同蜇伏在尺把深的浮土里,经受着铁火烈焰的炼狱,谁也无法逃脱。当我看到第一波敌人转出山嘴径往阵地扑来时,我便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我再也无法忍受躲在隐蔽部里目睹血战时的那种心里上的煎熬了。我没有很豪壮的振臂呼唤我的士兵们,我知道此刻无言的行动远胜过一大篇华丽的说词;敌人冲的很快,转眼席卷上了山腰,我拖过一挺机枪猛地跃出了战壕,象指导员那样,象所有牺牲者一样怒吼着冲向逼近的敌人;我没有想象我的行为是否够的上伟大,也没有时间想象,激射的子弹早已把我带入了另一种全新的境界。在我的背后,在我军所有的阵地上,所有的士兵都端起了刺刀,我们用一种极不开化的方式诠释了英雄主义,这是男子汉的特权。血色黄昏,在刺刀的锋芒下敌人已经心惊胆碎了,从来没见过眼前的景象;由恐惧到疯癫的转变通过敌人的指挥官迅速漫延到整个进攻队伍中去,所有活着的敌人如同雪崩般溃退下去,真正的兵败如山倒,他们只有跑!跑!跑!任凭子弹狂风般射中他们的背门,任凭督战队丝毫不留情的机枪将他们一如进攻般的打死;他们已经丧失了精神支柱,在此刻他们只是一副躯壳,恐惧将他们的灵魂完全吞灭了。一场血战,让越南军队在这片异国的山岭上丢下了千余条生命,却只能沿他们的攻击棱线乌龟似的前进了十五米,仅此而已。
����艰苦的防守战给人们带来了种种思想上的变异,没有人不相信死亡的临近,所有人都认为自已会在下一场反冲击中壮烈的死去;我也不例外,只是作为一名哨长,我尚能克制它不使其流露罢了。整个七月,我们都在激战中渡过,敌人的进攻严受挫,每天成十上百人的伤亡也使他们的精神饱受煎熬,每天都有三五成群的敌军开小差,他们拖着枪,满阵地乱窜,或是死于军官的枪下,或是毙命于雷区。两支军队绝望地对抗着,我相信敌军的指挥官也同样在无止境的惊吓中熬白了双鬓。我失眠了,洞子外头每晚都有动静,我也就一晚一晚地守着洞口,希望紧张的敌情能稍稍缓解点我的疲惫。
����猫耳洞里太潮了,弟兄们没有一个不落下关节炎的,由于长时间晒不到太阳,人都捂的有点发霉了,这可不是吹牛,见过人身上长“青苔”没有?!我们洞里就有,好几个兵的耳朵根部都长出了一种绿色的类似“苔藓”的东西。这长时间的穴居的生活使人的身体承受力都达到了临界点,各种希奇古怪的病都有:烂裆是最普遍的,猫耳洞人几乎没有不烂裆的,这种从大腿根部开始的腐烂是根其痛苦的,患病的人先是奇痒难忍,这种痒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抓呀、挠呀!两只手一起上也顾不过来,于是就往洞壁上蹭,边蹭边叫,那叫声就根野兽叫的差不多,唉,就那么抓呀!挠呀!蹭呀!叫呀!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到最后,人们身上再也没有一寸好皮肤了,全烂了,还化浓,真往外流黄水,用手往身上搓,一搓一层皮;机枪排有个兵实在痒得不行了,甚至用烟头往身上狠狠的摁下去,“哧”的一声响,痒是简轻了,可那痛也把他给整昏过去了。除了烂裆,还有尿路结石也是相当普遍的,因为长期吃不到蔬菜也喝不到水,患结石的机率非常高,结了石也排不出来,病人也不可能都往下送;患结石的小一次便简直就跟上刑一样,那种来自小腹以下的无以名状的涨痛简直都要把人逼疯了,我也患过,那感觉,真想拉颗手榴弹一了百了算了;还有,还有太多的还有,在前线我们把这一系烈原于猫耳洞的怪病统称猫耳洞综合症。其实,治猫耳洞综合症的最好办法无非就是晒太阳、洗澡和正常的生活习惯,在后方这些要求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在前线这简直是一种奢侈,进洞守一年没见过阳光的人多的是,就更别讲洗澡和正常的生活了。猫耳洞既是我们苦难的炼狱地,也同样是佑护我们生命的忠实依靠。
����入洞伊始,苦便成了我们每天生活的主题。美丽的人生,多姿多彩的春青,生活的万种滋味一但浓缩进小小的猫耳洞就会变得浓烈之极;洞中一年,把一辈子的苦都吃完了!这话是绝对不过的。我们就整天泡在这无边的苦海中挣扎求生,生和死一下子变得是如此的接近,以致于很多时候我们多无法分清自已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这黑暗无光的洞中生活每秒种都可能会成为我们人生的句号。当死亡变得稀松平常的时候,人们也就真正参透了生死。能在这种环境生存并战斗下去的人,健硕的身体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精神;每一个猫耳洞人都是一个传奇故事,他们的存在,不仅仅以躯壳的形式,更以精神的状态存在于世间,存在于人们的心灵里。苦难的;伟大的;被人遗忘的猫耳洞精神!
����在前线,除了战斗人们想得最多的就是爱情。爱情,总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也总是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远去,猫耳洞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个人爱情,这里实行的是准共产主义,什么东西多是公开公有的,就连生命也一样更何况爱情。可这叫人梦牵魂莹的爱情却不止一次地把我们的心完全粉碎;我们连里的一个兵上阵地没两天就收到了一封女朋友写的信,他是我们全连最早收到信的人,那高兴劲就别提了,精神好的即便叫他马上去奇袭河内直捣金兰湾也不会眨一下眼;那天上午,是由我们指导员亲自撕开那封信的,这封信要通过电话在全阵地播放呢,军事共产主义吗!真开心呀,虽然信不是写给我们的,可我们的心依然热得不行,洞里除警卫哨外大伙全围着电话,一个劲的冲连指嚷嚷。指导员开读了:“小张同志”不对了,这话出来的有点不是味,弟兄们的心一下子就揪到了嗓子眼,每个人都隐隐地觉察出此信的不善,果然,这是封吹灯信,指导员的声音越读越轻,全连各哨位的电话是串联的,通播着呢,大家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可那会电话里静的出奇,静的连心跳都能听出来。“妈的!就这么黄了!真他妈不是东西!”也不知是谁骂了一句,引来的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叫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而那封信里的主人公却异常的宁静,从此他就不在开口说话了,那种痛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我只记得我的心也随之彻底破碎了;第二天,他就牺牲了,傍晚封闭阵地时踩上了地雷,当时就不行了,他的双眼就那么睁着,无神的凝视着远方的天空,连长用手为他合了几次,还是没用,他就这样睁着那双大眼静静的走了,没有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一点东西;我永远无法忘记他的那双眼睛,还有那封吹灯信。记得,那时老山流行这么一句口号:理解万岁!内地呢,也流行口号,好象是叫: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也确实,在那个大体和平的年代里,有这么一块战火纷飞的孕床,的确可以培养出许多英雄,作为参战军人我们理所当然会成为千万青少年的崇拜偶象,但这一切与爱情都根本无关。当我们辗转在炮火中挣扎于弹雨下时,往往要受到来自两方面的伤害,一种是无情的弹火,它可以带走我们的生命;另一种就是爱情,它却能撕碎我们的心。在前线,失恋率是相当高的,无论哪个部队吹灯兵随手一点就会有一大把,老山既是士兵生命的归宿,也是士兵爱情的坟墓;我们在归宿里舍生忘死,在坟墓里励血涂志。
����终于要换防了,记得那是一个早晨,我意外的接到了连里的电话,那命令却让我着实呆了半天:部队换防,一小时后撤出阵地!天,整个洞里沸腾了,班副和一个兵高兴得滚成了一团,我没有阻止人们有点失态的狂欢,因为我的内心也同样经受着突如其来的喜跃所掀起的狂澜,在人们压抑的欢呼声中,我怒力镇静地向士兵们发出了撤退令。接我们的军车就停在山下,可我们却整整走了五个小时,数月的厮杀已然耗尽了我们的精力,每走一步,全身的骨骼都会为之震动,讲不出这种感觉是痛苦还是舒服;望着身边战友们援摇摇晃晃的姿势,我的心却如决堤的潮水紊乱不堪了:我知道在我的血液里流淌了一半的泪水,战争证明我是脆弱的,战争也教会了我坚强,我同其他活下来的士兵一样,大脑里充满了仇恨,这为我们殿定了蔑视死亡的资本。
|